涂曉晴
揚州的天空和大地正親切地交談,云朵蹁躚,逗弄著光影投射進稻田。遍野的稻花已然綻放,花兒們排列在稻穗上。極細小的淺黃色稻花,兩兩相對著,像螳螂的門齒,又像相對趺坐的人。這么不起眼、太過常見的稻花,震驚得我呆立在田埂頭上,一時間哽咽得不知所言。
竟能有一樣事關活命與民生大計的生物,被我忽略到這步田地。作為農民的孩子,甚至不知道稻花有沒有香氣。早前得到的經驗,忙于結種子的花兒一般是不香的,因為籽實們的心思在傳宗接代,為他人奉獻。八月的稻田,原先青翠碧綠的秧苗主打色的秧田,被一塊塊抽了穗開著花的淺金色代替。它渺小,頂多像沾了兩粒塵埃,這算花么?它繁多,僅一塊稻田里就有千百億朵,稻花落進秧田,黃澄澄一片,這都不算花么?
田埂上,也是一片忙碌的景象。水稻的老朋友和新相識們按時開花,在夕陽中細數豐收的自喜。那情形,猶如一片歡聲鑼鼓。黃豆苗和雜樣野花們開得更歡,狗尾巴草和牛筋草結滿了種子,在微風中飄飄欲仙。沉浸在漫天的稻花香、野花香、豆花香里,云朵一定是爛醉得沒了形狀,在天空中走起路來,東倒西歪。
黃昏用晚霞將一片片秧田的綠臉,染得紅彤彤的。一穗又一穗的稻花齊齊靜立在水田里,沒有一棵是“差等生”,大家發揮得很符合種子們當初的期望。是誰教會了恬靜、沉思的精靈如何從生根、發芽到長葉、開花、結穗?又是誰訓練得天之驕子們能這般掌握時節、懂風解雨?
炊煙裊裊,行人往來,稻花悄悄地盛開,宣告著又一輪浩大的聲勢,天地間正無窮無盡地忙碌著又一年秋天。稻花的香味里有飯熟的香氣,相互保存著青春和暮年的氣息。稻花層層疊疊地怒放,為了人類的生存,億億萬萬棵秧苗遵從宇宙和季節的差遣,完成了一年又一年的壯舉。
原本空殼似的稻谷肚子,漸漸被灌注進白漿,直到整個的稻殼被撐得圓鼓透亮,根系和稻稈還在問“飽了沒有?”秧苗像貪婪的嬰孩緊抓住大地母親的血管,深深地吮吸。
地球這顆藍星上,有山脈、河流,還有果園和稻田。夜晚的星空下,稻田在沉睡,歷代的詩人們都曾用各個時代的代表文體表達過對水稻的贊美。
走過一片能遮住夕陽的玉米地,眼見得水稻們在田野里直直地佇立。開遍大地的稻花,當屬夏秋之際一場浩蕩的花事。之所以不在意,是因為小得實在不像花,香味不明顯,花型也不符合人們對花的認識標準。一朵朵小小的生命之花,帶著陽光的恩賜和月光的陪伴。
黃昏暈濃了青草的芳香,層層疊的農田,溜溜圓的落日。秋蟲們早早收拾停當,趕在日落之后上場。
走在田埂上,秧苗青青,尚未灌漿的稻穗好似年少無知般昂首自立。一粒粒鵝黃色稻花排列在稻穗間,一排排、一行行、一塊塊、一片片,占據了除村莊、道路、豆田、玉米地、菜畦外的所有的空隙。
沒有花開,就沒有成熟,沒有結果,就不會有種子。生命的繁衍和持續是一場交換,更是彼此的陪伴。人類的祖先把水稻從遠古帶到現在,又將向未來流去。沉默、不辯解,是有德的事物內在的品格。稻花開放,遙想來日,或做種,或做飯,全憑他人作主。
梵天之下,星光點點,蟋蟀和蟲子的歌唱,萬物可以休息,稻子們卻不可以,必須日日夜夜地生長、成熟,趕在雁陣匆匆離去,凜冽的西北風刮來之前。水稻的一生只有半年,花開的時間更短,卻能做到純粹、修得圓滿。
作者簡介:
作家、編劇,作品有《曹操是怎樣煉成的》《少年曹操》《藍藍和外星人》《揚州童話》《涂曉晴講故事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