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大家說】劉勇剛：秦少游為女性代言

劉勇剛

浪漫才子秦少游對女性，尤其是對地位卑微的魅力女性，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摯愛與同情。他的婉約詞呈現出女性化的特質，“男子作閨音”，就像是為女性代言。這首《虞美人》就有“代言”的意味。

碧桃天上栽和露，不是凡花數。亂山深處水縈回，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？輕寒細雨情何限，不道春難管。為君沉醉又何妨，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。

唐人高蟾詩云：“天上碧桃和露種，日邊紅杏倚云栽?！保ā断碌诤笊嫌莱绺呤汤伞罚┱Э雌饋磉@首詞是詠碧桃樹的，其實碧桃是一個歌女。碧桃是美人，又綰合樹名，人與樹合而為一，可謂“人面桃花相映紅”（崔護《題都城南莊》）。這首詞是有本事的。據宋人楊湜《古今詞話》記載：

秦少游寓京師，有貴官延飲，出寵妓碧桃侑觴，勸酒惓惓。少游領其意，復舉觴勸碧桃。貴官云：“碧桃素不善飲?！币獠挥儆螐娭?。碧桃曰：“今日為學士拼了一醉！”引巨觴長飲。少游即席贈《虞美人》詞。闔座悉恨。貴官云：“今后永不令此姬出來！”滿座大笑。

楊湜對少游汴京韻事娓娓道來，說得有鼻子有眼的，細節非常傳神?！百F官”何許人也不得而知，但他縱聲色蓄家妓，可見確實是京師豪門。貴官的寵妓鐘情少游，“拼了一醉”，少游為她即席倚聲《虞美人》，這件事頗為轟動，在京城娛樂界以及士大夫圈子里廣為流傳。

從本事來看，碧桃對當紅詞人秦少游一見傾心。本來歌妓娛賓勸酒只是場面上的事，保持禮貌和微笑就好了，不必太殷勤，然而碧桃卻一反常態，“勸酒惓惓”，大有相見恨晚之感?！板忮讼嘤?，適我愿兮?！保ā对娊洝む嶏L·野有蔓草》）少游也讀懂了碧桃的心事，給她頻頻回敬。彼此惺惺相惜，目成心許。在少游看來，碧桃就像天上花神和著露水栽種的碧桃樹，與生俱來有著閬苑仙葩的氣質，絕非花中凡品所能相比。少游用《虞美人》這個詞牌，也不是隨便信手拈來的，而是把她視為絕世無雙的美人——虞姬。虞美人，不只是顏值非凡，而且重情重義，有一種高貴的氣質?？上П烫艺`落侯門，吃的是青春飯，在那些狂蜂浪蝶者眼里恰恰被視為隨意攀折的冶葉倡條。就像一株碧桃樹在亂山叢里野水邊上生長，盡管一枝如畫，瘦腰如舞，又有誰來欣賞她呢？

碧桃色藝雙絕，被貴官豢養，不啻是鎖在金籠子里的一只畫眉鳥，哪里能在樹林里百囀千聲，自由地飛翔呢？說是寵姬，其實就是女奴，或者花瓶。更不堪的是，男主人俗不可耐。身為貴人的家妓，碧桃逢場作戲，虛與委蛇，見到的形形色色的公子王孫太多了，可是能讓她動了真情，拼了一醉的又有多少呢？今天她竟不顧主人的勸阻，“引巨觴長飲”，甘愿為少游沉醉，知音難覓??！晏殊《山亭柳·贈歌者》詞云：“若有知音見采，不辭遍唱《陽春》?！闭f的就是這種久違的感覺??！

“輕寒細雨情何限，不道春難管。為君沉醉又何妨，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?！边@是碧桃的內心獨白。剪剪輕寒，絲絲細雨，上天好像很眷顧自己，讓自己盡情綻放，可是命運冥冥掌控在東君之手，自己做不得主。況且青春如飛鳥，轉瞬之間就落紅難綴。她與少游這樣可意的人兒注定是無言的結局。所以啊，今天索性扔掉歡場作戲的面具，掙脫塵俗中的葛藤，為君沉醉，做一回激情的驚鴻絕艷的真我。就算從醉鄉中醒來，面對骨感的現實，也無怨無悔！令人想起《牡丹亭》中杜麗娘的唱詞：“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，生生死死隨人愿，便酸酸楚楚無人怨?！?/p>

在少游的眼里，碧桃就是一株妖嬈絕美的仙葩，卻陷落凡塵，在侯門深海強顏歡笑，揮霍自己的青春。少游讀懂了碧桃的心，曲終人散，他對碧桃并不能忘情。他從碧桃身上也反觀到了自己的命運。所謂“冠蓋滿京華，斯人獨憔悴”（杜甫《夢李白》），縱然自己才華絕世，又有誰能欣賞呢？說到底，“同是天涯淪落人”（白居易《琵琶行》），自己不也是那一株“天上和露種”卻降謫在亂山深處的碧桃花嗎？

作者簡介：

揚州大學教授，博士生導師，秦少游學術研究會副會長。